2016/7/8

如果失眠是生命中必經的過程

2016-06-21 10:11

文/陳俊欽(杏語心靈診所所長)
西元1867年11月9日,江戶幕府第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把政權交還天皇,歷時兩百六十五年的江戶幕府統治結束。日本朝野均知:時代變了,在西方列強的進逼下,幕府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,無法解決財政惡化、通貨膨脹、農村土地兼併和城市無業流動人口增加等問題,日本必須面對現實,否則,就等著滅亡。史稱:大政奉還。
一百多年後,一位華爾街的投資大師被詢問到他何以能從市場中獲利,他只說了一句話:「永遠不要問為什麼,你能做的就只有接受,然後調整自己的策略。」
乍聽之下,這兩件事毫無關係,更與「失眠」八竿子打不著,然而,它們都指出了相同的一件事:人類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,卻可以改變對事實的態度──
「不可能!我從小到現在,都是最好睡的那一個,再怎麼說,失眠的那個人絕不應該是我!」「我寧願失眠,也絕對不吃藥,如果每天都還得靠藥物才能睡,人生還有什麼意義?」「我相信一定有恢復容易入眠的辦法!再怎麼辛苦,我也願意努力去嘗試!」
諸如此類的話語,是失眠者很常見的反應。偏偏,這群人最容易成為悲情的義勇白老鼠:掏出大把大把的鈔票,去購買各種效果不甚確定的東西,有的宣稱千年不傳之祕、有的訴諸超高科技產品、有的窮盡人類想像之力──只為那僅存的希望與夢想,不惜把自己當成實驗品,然後,就在南瓜馬車中的夜半鐘聲響絕之後,心不甘情不願的爬下床,小心翼翼的「最後一次」服用一點點「絕對不是安眠藥」卻可以安眠的藥(通常稱為助眠劑),讓自己第二天在充滿罪惡感中起床,一日復一日,一年復一年。
面對現實吧!我經常心中這麼說。實際上卻很少講出來,因為沒什麼人要聽;就算說了,不少人的反應都是這樣的──
「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,因為安眠藥我吃過,而且吃過很多。」然後,就是一段「起初很矜持,醫師開幾顆,就真的吃幾顆;後來自暴自棄,抓到安眠藥就往嘴裡塞;最後,大澈大悟,在戒斷症狀中痛苦得死去活來,總算戒除安眠藥,無藥一身輕」的故事。劇情各有出入,不過就像八點檔,時空地點男女主配角都在變,唯獨劇情不變。
「我終於從藥物中走出來了,不會再走回去。我寧願繼續服中藥,等待失眠的斷根,就算每天都要翻來覆去,一直到老死,也不想再靠安眠藥睡覺。」
通常,我會問一句話──
「你知道當初你吃的是什麼安眠藥嗎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這是最常聽到、卻也最讓人嘆息的答案──
一個人對於令他如此依賴、抗拒、自責、無奈、憤怒、恐懼、厭惡、天天得面對的事物,竟然可以一無所知乃至於斯!
而他咬緊牙關、願意用一生的代價去交換的救贖:「就算每天都要翻來覆去,一直到老死,以獲得失眠的斷根,我也不願再靠安眠藥睡覺」跟「在長期控制的低劑量下,每天在平靜中入睡,第二天,繼續享受燦爛的人生,一直到老死」,兩者的差別就只在於前者建立在無知與抗拒的基礎上,決意不惜成本,與失眠進行一個你死我活的殊死戰:在失眠被「徹底根治」以前,談論所謂的「豐盛的生活」是沒有太大意義的。而後者卻是充滿了諒解、信任與接納,承認失眠已經存在的事實,但是也堅定的表示:這並不代表自己的人生從此就是黑白的。
只有了解與接納:無論對自己或藥物──必要之惡才不會再是必要之惡,也不會再是能夠肆意蹂躪自己人生的怪獸,而是可以在充分監督下的得力助手。
坦然面對抉擇的後果
失眠是一種事實現象,固然會因為年齡的增長而出現,但是更重要的決定性因素,是你所選擇的生活型態。不要抱怨你祖宗十八代都沒人失眠,為什麼獨獨你會?非常有可能的是,你的眼界比他們都高,野心比他們都大──雖然在現實上,你可能活得一點也不怎麼樣:成就在別人眼中看起來不算小,但除了空洞的讚美以外,曲終人散的時候什麼也不剩。不管你滿不滿意這樣的結果,但只要你做出了這樣的選擇,而得到了這樣的結果,那你得心甘情願的面對這樣的後果。
不一定是汲汲於世俗名利才會帶來迷亂的心緒;恰恰相反的:自我挑戰、覺醒、學習與進步,本身就是造成失眠的主因之一。正因為人類不安於現狀,才會有進步;能夠自我覺察,才會有所迷惘──德性之間,彼此也是存在矛盾的。你如果是一個不求長進的大鄉愿,你可能天天一覺到天明。
事實的國度裡沒有善惡──上帝沒有義務因為你努力不懈,或者你堅守善道,就非得給你個喜劇收場不可。上帝已經將失眠的解藥──安眠藥──的化學結構與製造方法流傳人間,你拒吃,是你的事,別怨天尤人。藥物絕非唯一的解決方式,但依舊是一種方式──至於安眠藥是否被濫用?醫師是不是一直開藥下去?那是人禍,應該處理與解決。如果你不想面對這問題,只想整塊切割:不看不想不吃,那你面對失眠就得甘願。
打破「治本迷思」
這麼多年下來,我從事心理治療工作,多的是厭倦於一般精神科永無止盡的門診、和那一包又一包、吃也吃不完的安眠藥的人們。他們來到我這裡,尋求另一種心靈上的慰藉──更精確的說,一種他們夢想中的出口。然而,當他們發現:我也可能使用藥物時,有些人都頗為吃驚 ──
「我以為你是反對用藥的。」
「什麼是藥?什麼不是藥?在我的眼中,只要能救人的方法,都是藥。」
「西藥都是人工合成的,副作用大,而且只治標,沒有治本的效果。」
「當年五月花號從歐洲航向新大陸,新移民承受不了北美惡劣的天氣,飢寒交迫,多數人都生病了,當地的印地安人伸出友誼的手,教會他們剝下柳樹的皮,用滾水煮湯,喝了,果然燒就退了,不再發炎,受傷、骨折的地方也不痛了。柳樹裡含有水楊酸,就是西藥裡的阿斯匹靈。你說,這是草藥還是西藥?」我問。「我確定:阿斯匹靈只有治標的效果,但是病倒的新移民因此能夠從感冒中恢復體力,補充燃料、準備飲食、修補破損房舍、做好育幼行為等責任分工,在異鄉活下去。確實,它不能治本,第一批移民最後還是全死光了,但是,新的一代,也就在新的土地上生根播種了。」
這樣的治標,你說有沒有意義?安眠藥的目的,又何嘗不是如此?重要的是,讓你從失眠的禁錮中解放出來,生命再次有了各種可能。醫師應該負責的是:如何用最低的劑量 ── 甚至可以停藥的時候就停藥,但需要恢復用藥的時候也得坦然恢復用藥,讓你在漫長的歲月中,都始終保持盡可能少的用藥,達到最良好的睡眠;而你的責任,則是好好思考:怎麼讓你的人生過得精彩,過得有意義,最重要的是:讓未來的你不會後悔。
失眠者有免於被恐嚇的權利
為服用安眠藥去汙名化的行動需要支持,偏偏社會的氛圍卻是以恐嚇失眠者為樂:不管是親朋好友、報章雜誌、社會團體,人們總愛以各種方式來提「醒」失眠者,安眠藥可能有的風險包含哪些與哪些,但失眠者已經夠焦慮了,升高焦慮只會抵消掉更多安眠藥的效果,徒增藥量,百害而無一利。
但近年來還加入一些醫療研究者,為了量產論文而不斷重複研究某些事物與其他疾病的相關性,很不幸的,安眠藥也成為其中的受害者,甚至被建構出可能引發「失智症」或「癌症」的議題來。特別是一般民眾往往不清楚「相關性」並不代表「影響性」,例如:罹癌的人100%都呼吸空氣過,沒呼吸空氣過的人(一出生就夭折)100%都不會罹癌,我們能據此推論呼吸空氣會致癌,所以從此開始憋氣嗎?當然,研究還是真的,因為你壓住口鼻後不用多久就會死亡,之後就不會罹癌了──但這有意義嗎?
最糟糕的是,連衛生主管機關也加入這行列:2016年初,衛生福利部食藥署開記者會,內容是2014年國人總計服用約3.39億顆安眠藥,與2013年的3.27億顆安眠藥相比,多吃1200萬顆的安眠藥,相當於多出一座雪隧的長度,用量創史上新高。
這則新聞引起了一定的注意,最有意思的是:食藥署並無公布任何解決措施或因應對策。那我們自然會懷疑:公布這些足以讓失眠者更焦慮,使用更多安眠藥的數據,背後的目的究竟為何?
就這樣,不同的人基於不同的動機、立場、知識背景與目的,一而再、再而三的汙名化安眠藥,但共同產生的效果就是讓大眾的認知更偏差,失眠者的焦慮度更高、更不容易入睡,結果就是安眠藥的使用量更大。
我們無法阻止人們在安眠藥上頭作文章,秀自己的下限;只能寄望於喚醒失眠者的權利意識。至少,從了解開始,而不是在極大的恐懼中不得已的狀況下服用。希望能在充分了解之後,做出屬於自己的評價與選擇。
(本文選自陳俊欽、賴奕菁醫師著《別怕安眠藥──正確用藥,解除失眠魔咒》,寶瓶文化)

作者簡介:
陳俊欽醫師
長年對於藥物如何改變人們的主觀經驗與心理狀態,例如:個案如何看待「藥物」、這些看法、態度與反應又如何影響治療的效果感到興趣。十多年前成立杏語心靈診所,目前與近四十位諮商心理師、臨床心理師與精神科醫師,一同從事心理治療工作。
著有《黑羊效應──心理醫師帶你走出無所不在的霸凌現象》、《幫他走過精神障礙──該做什麼,如何做?》、《熟年世代──最誠實的熟年心理與人生剖析》、《你可以不快樂》、《憂鬱與憂鬱症》、《戰勝躁鬱症》、《精神分裂症》、《別怕安眠藥──正確用藥,解除失眠魔咒》等書。
賴奕菁醫師
擅長傾聽與說故事,能將艱深的專業知識化為淺顯易懂的文章。書籍著有《美麗心境界》《守護仁者心──助人者的心靈防護手冊》,平時筆耕於網路部落格「賴奕菁的精神科診所筆記」,商周良醫健康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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