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/8/21

【書評〈散文〉】陳芳明/靈魂被放逐的父親

2017/06/03 06:55:53 聯合報 陳芳明

推薦書:郭強生《我將前往的遠方》(天下文化出版)
郭強生這樣那樣跳躍著回想自己的父親與母親,為的是避開說出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慾望。他多麼希望有一個家……
《我將前往的遠方》書影。 圖/天下文化提供
《我將前往的遠方》書影。 圖/天下文化提供
捧讀郭強生的《我將前往的遠方》,讓我又回到照顧失智母親的歲月。這好像是我們進入中年之後共同面臨的問題,每個家庭都有老人,如果年紀夠大,都有可能面對失智的問題。我的母親八十歲之後,似乎常常看見異象。在黃昏時,總是會指著窗外說,是誰站在那裡?她進入房間後,看到有花紋圖案的棉被,也會訝異說,是誰躺在我的床上?她常常會把孩子給她的零用錢,到處窩藏。最後總是要費盡氣力,才幫她尋回。她曾經指控來照顧她的幫傭竊錢,那位可憐的女子蒙受不白之冤,稍後也幫她找到現金,但是我對那位幫傭感到非常抱歉。
這樣的故事,並非只發生在我家裡。閱讀郭強生的文字時,才知道他父親也患有嚴重失智。他說,「衰老,也許更類似於一種自我放逐,跌跌撞撞地,孤單走去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地方。」看到這段文字時,內心不禁產生了震顫。我也覺得自己的母親,不顧一切把我們拋擲在紅塵滾滾的人間。那種自我放逐,其實是一種自我遺棄。她的靈魂,很早就已經被不知名的神帶走了。慈悲的上天,只是讓她的身體留在我們身邊。我的母親,郭強生的父親,好像是被監禁在一面透明的玻璃背後,已經完全不能跟我們對話。
郭強生提到,父親在半夜醒來,在冰箱尋找牛奶。印傭問他要做什麼?父親回答:「我要給我的小孩喝牛奶。」印傭笑著說,你的小孩已經長大了。這段轉述,讓郭強生感到非常心酸。他當然是父親的小孩,但現在已經超過五十歲了。失智的最初徵兆便是失序,再也不可能把時間先後釐清。這種狀況也曾經發生在我母親身上,那時南下左營去探望她時,她總是微笑的迎接我說,你剛剛從美國回來吧。可憐的母親,我已經返台十年,她卻一直錯覺地以為我依然在海外流浪。跟她說再見時,她還是會說,要回去美國了嗎?那記憶特別清晰,因為我很清楚,長期滯留海外,已經在她的生命裡造成傷害。
郭強生的文字,極其委婉,心地也特別柔軟。他與父親的對話,有時不近情理,但是他總是會梳理父親語言中的意涵。當他用這樣的文字表達時,我深深受到感動:「父親用他神祕且不可理喻的方法,正在帶我認路。回家的路。不再是父親與嬰兒,兒子與老父,終於,我們成了一起在老去著的同伴,我們要一起回家。」這種感傷的語言,似乎無法帶來任何救贖,只能接受命運的安排,陪著父親一起蒼老。什麼是生命,那是由各種記憶、味覺、嗅覺、觸覺所結合起來的一種情境。失去了這些感覺,生命的情調也恍然若失。從父親那邊接受到的廚藝,從母親那邊所承接的記憶,都是在讓自己的生命有一個定錨點。廝守在父親旁邊,永遠不會放棄,無疑是為了使正在消失的生命,能夠停留久一點。郭強生的文字,是如此尋常,又是如此敏銳。他藉由生活中極為不醒目的小細節,卻勾起了整個一生的記憶。
在第二部的回憶裡,主題是「高年級的生活練習」,顯然是他與父親一起生活最困難的部分。當他以〈老味道〉、〈長照食堂〉、〈老收藏〉、〈我的夜市家族〉作為散文的標題時,就知道他有多辛酸。尤其,他提到一個人必須學習照顧自己,同時也學習孤獨地成長。當可想見,他所承擔的是整個家族的記憶。雖然自己有一個哥哥,卻長年滯留美國。父母生命的起伏升降,只能由他單獨去面對。在字裡行間穿梭時,我似乎看見一個孤獨的靈魂,背負著沉重的家族命運踽踽前行。在那樣的時刻,他必須要去正視蒼老的問題,或甚至生死的問題。每當有新的看護來到家裡,第一件工作就是學習買菜,然後是如何協助父親吃飯。就像他所說:「我以為,這些菜色就像是不需言語確認的感情,我相信父親吃得出來,那是我們共同的記憶。」
郭強生的散文筆法,總是選擇在最平淡處牽動了讀者的心思。在第三部的散文,他提到終身未婚的小津安二郎,一輩子都與母親住在一起。他特別提到小津的散文集,《我是賣豆腐的,所以我只做豆腐》。表面他是在談小津與他母親的感情,其實是為了帶出他自己與母親的過從。他曾經透過通靈的師姊與母親對話,讀到這裡時,不免眼睛一亮,立即讓人聯想到《通靈少女》的影片。透過靈媒,他知道母親的狀況很好。母親對他最牽掛,恐怕還是婚姻的問題。他好像跟靈媒在鬥嘴那樣說,「又不是想要成家就一定會有那個人!」在那最神祕的時刻,陰陽兩界的母子,好像找到共同話題。這是郭強生最細膩之處,非常簡單的一個情節,就清楚帶出了母子之間的情感,並且藉由小津安二郎的電影,為他們的家庭生活做最佳詮釋。閱讀之際,讓人頗覺悵然。
在第四部分,他寫「不老紅塵」,頗能打動讀者的心,尤其他特別提到,「年老也像是一種創作。除了命題與想像力之外,更需要的是歐巴桑那種自信與堅持。」以創作來形容年老,是一種了不起的想像。所謂年老,永遠是未知的領域。就像在創作之際,並不能預測下一段句子是什麼。在欲知未知之間,充滿了創作上的探險。年老之際,在前面展開一望無際的空間,需要多少具體的事物來填補。年老,不是終點,是另一場創作的起點。他特別引述莒哈絲《情人》的一段話,「寫作,若不能每次都將最複雜難解的事情,藉由穿透某項不可說的核心本質,將它們呈現出來,那麼它就不過是廣告宣傳品罷了。」閱讀這段文字時,讓我想起在巴黎蒙帕納斯墓園的莒哈絲墳碑。墓石上沒有全部寫出她的姓名,只是用兩個字母標示出來:MD。她的離去,其實也是一種創作的方式。郭強生等於點出了這位知名作者的創作精要。
郭強生這樣那樣跳躍著回想自己的父親與母親,為的是避開說出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慾望。他多麼希望有一個家,父母的離去,老早也帶走了一個曾經是非常溫暖的家。記憶可以重現,家庭不再回來。他的文字在最動人的地方,總是節制著自己的感傷與濫情。那是一種困難的自我挑戰,最後他都一一克服了。他即將前往的遠方,不就是我們每個人準備出發的共同目的地。他寫自己,也寫了所有中年人的感情。年老如果是一種創作,我們都正在提筆書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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