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/01/29 06:00:00 聯合報 葉玉華
「謝謝你喔！讓玉華回來陪我好幾天，真是不好意思。」老媽對著手機螢幕的視訊鏡頭眨眨眼，又拱手作揖，謙卑地道謝。螢幕上是她的女婿，我的另一半。
「妳謝他幹嘛？應該是他謝妳還差不多吧？把一個女兒養這麼大，白白送給他。」我很不服氣，鏡頭上外子正咧著嘴傻笑呢！
視訊結束，老媽繼續爭辯：「齁，妳不知道！他上次念我……」又來了。自從婆婆過世以後，外子就時常叮嚀我要常常回屏東看老媽。「歲月不等人，看一回是一回，老一輩的就只剩屏東阿娘還健在，她都九十歲了，妳要把握機會多陪陪她。」
陪她？談何容易？先不提老媽的個性倔強倨傲，一向以自我為中心，近年日漸失智，翻舊帳的本事簡直無人能比，令人抓狂。舊帳本裡記的都是別人欠她的，虛構加上想像，若以複利累計，幾年下來是厚厚一大本。凡是被她記下的人，沒有被塗銷的機會，老死都不得翻身。
「我告訴妳，有件事我忍了好幾年了，妳婆婆……」天啊，我婆婆已經往生六年了，生前就一再被點名做記號，死了都不得清靜，又不能向閻羅王請假回來和老媽對質。
「想到妳爸爸我就氣，一輩子打爛仗，家裡死活不管的……」可憐的老爸已經走了二十多年了，在天堂一定天天耳朵發癢，因為三不五時就有人碎念他的名字，不知道天堂有沒有耳鼻喉科？
「你姊夫很可惡，想當年……」想當年，要不是老媽看上姊夫為人老實、穩重、可靠，又怎麼會拚命牽線，急著做丈母娘？
「那個賣涼麵的老五、賣便當的阿福、開計程車的阿彎、洗頭的阿華……」陳年往事，一件一件，一遍又一遍，顛三倒四，天馬行空，沒完沒了。
「要記別人的優點，不要記缺點。」這是老媽的口頭禪。從小到大，老媽一再叮囑我們凡事要往好處想，做兒女的早就耳熟能詳，可是如今全盤推翻的，正是她！
多年來被老媽冤枉的人不計其數，任憑當事人如何辯解，都是徒勞。更糟的是，老媽逐漸「聽不見」，失智加上失聰，分外令她心焦。
一開始她翻舊帳的時候，我信以為真，非常同情她的遭遇，除了安慰她，私底下也會氣那些被她指控的對象。後來發現愈來愈不對，有很多事情都是空穴來風，豈止劇情前後不連貫，連主角也日日不同……原來劇本是老媽自己亂編的，她漸漸走入時間的迷宮。
當爭辯失去意義，是非黑白就變得荒謬可笑。所以，安靜傾聽是最好的策略。眼前的老媽，是一個連自己都不記得的人，我只好走進她的劇本，融入她的情緒，跟著她一起罵、一起笑，陪她一起演下去。
當媽媽成為别人口中的「老番顛」，我們樂於做她的「小孬孬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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