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/3/25

蔡怡/我的人呢

2017/11/30 09:28:24 聯合報 蔡怡

父親想出門,是想回他自己的家,總吵著要回去看看,我知道他要回去找已經去世兩年的母親。什麼都忘記的他,卻牢牢記住我為他編的母親坐飛機去美國的故事,他說母親該回來了……
圖/徐至宏
圖/徐至宏
家在高樓,似乎離天邊近了些,也看得清楚雲的變化。某個夏日黃昏,西斜的太陽像一把火,開始燃燒周邊雲彩,先是金色,再轉黃,轉橘紅、櫻桃紅,後來漸漸多了茄子紫、葡萄紫,有的甚且在紫裡鑲著金邊。因為有風,雲的形狀也隨著顏色千變萬化,詭譎多端,整個天空成了萬花筒的伸展台。
火,是想燒出雲的寂寞嗎?
斜陽將家中擺設、盆栽、燈罩,一一投影在白牆上,隨風搖晃,恍恍惚惚。父親就在這黑夜、白天交錯時分,焦躁不安地在屋子各處遊走、打轉。
他從客廳轉到廚房,又從廚房轉到餐廳,眼睛四處搜尋,不放過任何蒙塵的角落。他經過大門好幾次,但似乎沒有出門的打算。
父親剛來我家時,有段時間特別喜歡自行開門往外跑,讓我和先生非常緊張,多加了好幾道門鎖,有一個接近地面不容易被發現,沒想到如此謹慎,還是讓父親溜到樓下門廳。所幸事先都和保全打過招呼,他們也認真負責,將獨自一人從電梯走出來的父親攔了下來。否則父親這一出走,恐怕就是迢迢不歸的天涯了。
父親想出門,是想回他自己的家,總吵著要回去看看,我知道他要回去找已經去世兩年的母親。什麼都忘記的他,卻牢牢記住我為他編的母親坐飛機去美國的故事,他說母親該回來了。
我不能帶父親回娘家,因為娘家已被租了出去,外人住著,那就不是家了。我不敢告訴他實情,怕他不理解而傷心,只能一再拖延:「等我有空一定帶你回去。」
一生好脾氣的父親一再壓抑他內心的渴望,直到某個早上他再也捺不住了,大聲嗆我:「為什麼要等妳,我可以自己回家!」
在照顧父親的日子裡,我學會不和他講道理,不糾正他的錯誤,不讓他生氣,所以看著激動的父親我只能妥協地說:「好吧,今天您自己先回去。」
父親像是領到糖果的小孩,開心地去穿皮鞋出門,我指示外籍看護緊緊跟隨,也把娘家地址塞給她,說先坐車在附近街道逛逛,不到最後關頭千萬別拿出地址。
父親快樂出門,我在家中忐忑難安。
不到十分鐘,外籍看護牽著打敗仗、垂頭喪氣的父親回來了。一看到我,父親竟流下他從不輕彈的眼淚,哽咽地說:「我沒有能力單獨回家了,我忘了自家地址,怎麼都想不起來……」
我緊緊摟著泣不成聲的父親,一面替他擦眼淚,一面安撫再安撫,像是安撫好多好多年前,一再從單車上摔下來的六歲兒子。兒子沮喪地大哭大喊:「我永遠也學不會騎單車!」
整條街上所有小朋友,包括才四歲的瑪莉都騎著小單車到處遊逛了。兒子頭腦好,但只愛靜態活動,手腳很不協調,曾帶他去YMCA上游泳課,回來責怪我想把他淹死。放棄游泳改學單車,他永遠抓不住平衡感,又怪我害他摔跤,破皮流血。我只能緊緊摟著他,一面替他擦眼淚,一面安撫再安撫。
一旁的外籍看護悄聲說,父親一出大門隨手招來了計程車,當司機先生問他要去哪兒時,父親愣住,他只說出內湖、內湖,就卡住了。司機先生耐心地問了三次都無答案,揚長而去。
經過這一次的打擊,父親很少再吵著要自己回家,也不開門往外跑了。
現在,他在屋裡焦灼地轉圈子,最後終於轉到我眼前,問:「女兒,你這房子的屋主呢?」
我有點摸不著頭腦,愣愣地回答:「我就是屋主。」
父親仔細看我一眼:「不是你,是這房子以前的屋主。」
我納悶這房子以前的屋主和父親有何關係,只能回答:「以前的屋主還是我啊。」「不對,不對。」父親開始急了,雙手左右揮動,有些語無倫次地說:「不是你,是以前,以前,我的人,我的人,都去了哪兒?」
是父親語言能力退化,還是和他住久了,我也陷入一團糊塗,怎麼就聽不懂他的話?腦筋急轉彎好幾次,努力猜想他要找的人是誰。
太陽下山了,整個房子暗了下來,父親一句接一句的「我的人,我的人呢?」夾在倦鳥歸巢的聒噪中,平添好幾分的淒然。我遠望窗外湮昏時空開始遐想,莫非在這既不是白天,也不是黑夜的模糊地帶,父親心靈錯亂,錯搭時空列車,去到我不了解的遠方?還是他拿錯鑰匙,錯開了記憶庫倉的小房門,在一片漆黑中,摸索不屬於我家的煙火?
莫非父親在我家找尋他那一天到晚閒著,只負責吸水煙袋,打小牌,買菜包子給他吃的爺爺?在找尋忙完農事,又忙著在院落那棵老槐樹下,打零工,鋸木頭,替鄰舍做木板凳的父親?在找尋個性開朗,一面剝玉米衣,笑聲不斷的母親?……抑或找尋十六歲和他一起走天涯的房叔叔?在戰火中給了他兩張去台灣船票,改變他一生的大學恩師張教授?
父親儲存的庫倉很多,我不知他打開的是哪一扇小門。父親好像蜜蜂,憑著記憶中的香味,在尋覓他人生盛開而我從未參與的花圃。
我的人,我的人呢?我抬頭望天,不知要有多少智慧,才能走進父親的內心。
當親愛的人都遠離,當黃昏時刻的天地只剩下自己,那種孤寂,豈只是失智者的恐慌症候,該是世間所有人終將面對的悲涼。
窗外完全黑了,人似乎也就安靜下來,父親吃完晚飯,在外籍看護協助下洗完澡,斜躺在床頭看電視。他脖子上留著一抹白白的痱子粉,與越來越單純的臉很搭配,看起來就像個五、六歲的孩子。螢幕上正在播出《綜藝大哥大》,父親指著張菲笑瞇瞇地對我說:「我早就認識他。我小時候,他常來我們村莊表演,我就喜歡看他。」
父親愛看電視,愛看張菲,常熬夜到十一點,被母親直嘮叨,怪他影響作息。母親可是九點準時在床上醞釀睡意,但經常熬到十一點多都睡不著,還被那才進房的父親鼾聲騷擾。
父親認識電視節目裡的張菲不過幾個寒暑,但在失序的世界裡,卻能縱橫八十幾個春秋,跨越海峽兩岸,城市鄉村。他打破人世間所有的框架、規矩,好似失去重量的星子,逸出軌道,在廣大天際最幽微深處,迷航。
父親早忘記他黃昏時刻的焦躁惶恐了,倒是我仍被困在「我的人,我的人呢?」的泥流裡,載浮載沉。凝望窗外,雲藏一朵月,我心低迴:「母親,我也想問您在何方。」
左看右看,我好似走在一條荒蕪的歲月之路,怎麼也找不到我的人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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