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/7/31

蔡詩萍/總會記得 這一些

2017/05/14 07:55:49 聯合報 蔡詩萍.

然後伴我老去,然後傳之子孫。然後,也許漸漸被風消散,被雨稀釋,被浮光流轉了。 圖...
然後伴我老去,然後傳之子孫。然後,也許漸漸被風消散,被雨稀釋,被浮光流轉了。 圖/何小芬
然後伴我老去,然後傳之子孫。然後,也許漸漸被風消散,被雨稀釋,被浮光流轉了。
但那又怎樣呢?我是會記得的。雖然不過是一些些我的叨叨與絮絮。
妳靜靜坐在我前面。很安靜的,一口一口嚼著黑巧克力蛋捲。
頭髮剛剛梳理過,本來便自然捲,此刻更順著臉龐蜿蜒,一派悠然,黑白交錯,像極了退休老教授。
要是妳女兒在旁邊,她不免要接我的話,本來人家就是教授啊!對不對,人家可也是老師退休的呢!然後,她會親親妳額頭,一張臉貼上妳的臉,等我手機拍照,喀嚓喀嚓。畫面留在手機裡。
今天下午我一個人來。
我推著妳,步出大樓,十一月天了,陽光熠熠時,仍逼熱得讓人穿不上長袖。
我們沿園內林蔭小徑,慢慢晃著。
平日下午,人並不多。我們倆,在陽光、樹影的明暗之間穿梭。
我挑了一條長凳坐下,妳的輪椅在我對面。
我輕拭妳的額頭,微微發汗了。
我讓妳喝幾口水。
很熱吧?我問問妳。
我自己也揮抹臉頰旁淌出的汗珠。熱啊,還真是立冬後少見的熱啊!我對妳說。
朋友送了盒從東京帶回來的蛋捲。妳孫女體貼外婆愛吃,我答應她帶一小塊給妳,妳女兒則擔心不要太多怕妳運動量少體重超重。
妳愛吃甜食。跟我一樣。也跟妳孫女一樣。
以前我們出去吃飯,甜點通常三份。妳的,我的,孫女的。妳女兒例外,偶爾撿一兩口吃我們三人中的任何一份。
妳邊吃邊嚷著不能吃太多不能吃太多,往往卻一整盤吃得乾乾淨淨。
孫女還小的時候,妳常背著錄影機,拎著一包甜食,一袋糕點的,從天母搭公車,轉捷運,穿過大半個市中心,進了木柵再搭公車到我們半山腰的家裡,探望妳心疼的小孫女。
夏日炎炎,汗涔涔下。秋意綿綿,腳步輕盈。冬寒厲厲,妳心溫熱。春風習習,笑顏逐開。那是妳跟孫女之間,最短的距離,從天母到木柵,將近一個半小時的行程。
這幾年,我跟妳孫女聊起這些往事,她一臉茫然,完全沒有記憶了。
不能怪她,我查看過妳當時拍的錄影光碟,妳孫女四歲多之後,便倏地斷層了。而一個小孩子,四歲前的記憶,是極為片段,極為難得的。
她對妳的印象,最多的,是妳開始不太講話,是妳拿著麥克風對著伴唱帶唱著老歌,可是不經意的,會讓六、七歲的她發現,音樂的間歇處,妳依舊張嘴唱著歌詞,但很明顯,是妳自己心中的歌詞,妳心底的節奏,而非伴唱帶裡的畫面。
妳孫女看看我們,眼神困惑,我們看看她,示意她沒關係,就由外婆唱她喜歡的歌,以她喜歡的唱法唱吧!
妳唱那些老歌時,心念是怎樣的一幅流轉呢?
從蘭陽平原,從晨曦時浮光在龜山島遠方的地平線射出,從妳還是個孩子起,便在平疇沃野裡,呼吸著噶瑪蘭的自由氣息。
妳望著太平山的方向,想望著少女的想望。不多久,一位從山裡下來宜蘭讀書的男孩,將擄獲妳,以山林間爽朗的笑語,寬闊的臂膀,篤定的眼神。
在山與海的交盟中,妳還不知道未來是怎樣的未來,可妳卻以未來的想望,承諾了此生的唯一之愛。妳是我岳父的初戀,他是妳今生唯一的愛戀。我則戲稱我是妳們家裡唯二的男人,但那已是多年後,我跟妳二女兒結婚,我們閒話家常時,愛開的玩笑之一了。
妳應該要記得的。
當兩個女兒先後出生,當妳的老公經商失敗臥病經年,當妳必須照顧病人同時還得趕赴學校教課,當妳的兩個女兒輪番哇哇大哭,當妳累到幾乎昏厥於臥室到廚房的甬道,當妳的女兒跟我細細道來這段妳甘之如飴,實際卻呷苦當作呷補的歲月時,妳只是嘆口氣,笑笑那不過是身為女人不逃避自己的選擇罷了啊!
妳應該要記得的,因為再過多年,妳女兒亦是如此不逃避的在照顧妳。只不過,多了我,妳的女婿,多了妳的孫女,在一旁幫幫忙,或輪流陪陪妳照顧妳。
妳應該要記得的。
很多年後,妳會跟另一位長妳十來歲的婦人,閒話這些妳當年如何又如何的往事。而她會安慰妳,日子都是要這樣艱苦過來的啊!
而妳會撫慰她,不要太在意細節,免得被日子拖垮了。她是我母親,妳的親家母,她一直被我父親的老邁,精神狀態的不穩定所苦惱。她打電話跟妳訴訴苦,妳打電話給她解解悶。兩位因兒女的婚姻而締結關係的母親,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。妳是一位國中老師,她是一個僅僅小學畢業的老嫗,她僅能跟妳講述關於她從生活經驗裡學來的一些生命領悟,很淺,很日常,不過她卻憑靠這些,摸索出在窘迫經濟下把四個兒女養大的經驗談。
很多年後,她跟妳細細道來,說什麼養小孩哪裡有那麼辛苦呢,四個小孩接連出生,她還不是都挺了下來嗎,不要聽兒女他們不肯生的推託,大不了生下來她幫忙帶啊!
妳應該是一如往常那樣笑瞇瞇的聽著,妳感謝她有事沒事便打通電話來聊聊,既紓解她自己平日照顧老伴,子女皆不在膝前的煩悶,亦給了妳一雙女兒嫁出去後,老公長年台商的空閨寂寥裡,多了份茶餘飯後的閒情。
我是很感謝妳,跟我母親,那樣電話兩端,閒聊閒扯的互動。那是兩個女人,一個宜蘭閩南女,一個桃園客家妹,在久歷了風霜,而後珍惜平淡幸福的一種情懷,一種「妳懂得的」那種屬於女人之間的默契與智慧。
我望著妳,妳繼續一派悠閒的坐著。
我遞給妳杯水,妳透過吸管,一口接一口的啜飲。
立冬之後的陽光,雖然炙熱,但樹蔭下坐一陣子,還是微感涼意了。我幫妳披上圍巾,妳女兒在東京逛街時,為妳買的,妳最愛的那款,披起來很像貴婦一般的純羊毛的披肩。我記得這條披肩從何而來,乃因妳女兒回飯店後,夜裡拿出它,在鏡子前披上肩問我好不好看時,霎時,沉默下來。我問,怎麼了,她不語。過一會,她突然默默流下眼淚,一發不可收拾。我呆住了,不知為何。
抽泣一陣後,她說她好想妳,她說她好想妳。
我輕撫她的肩膀,我們並肩靠在旅館的大床頭前,聊著妳。妳女兒說,她好想念以前可以跟她互嗆的妳,她好想念會跟她一塊擠在床上,逼問她跟男朋友有沒有親親,有沒有抱抱啊的那時候的妳。妳女兒說,自從我岳父長年台商在外,妳在母親角色之外,就像爸爸,就像大姊,就像姊妹淘一樣,於她的生活裡,有了多樣的面貌。她好想念妳。
我也很想念妳啊!
我跟妳女兒初相戀時,妳是疑慮過的,一如我未來倘若碰到我女兒也愛上大她十六、七歲的男子時,一樣會疑慮的神情。
他很花心吧!不然怎麼遲遲不婚。
他真愛妳嗎?不會玩玩就說再見吧!
他,有沒有問題呢?他會不會不愛女生愛男生呢?江湖上不免有些風言風語啊!
但妳還是依妳女兒的願,選擇接納了我。婚後,我們一家人聚會吃飯,聊到這些婚前的趣事,我還會逗妳,要是那時妳肯多堅持一下就好啦,我就不用娶妳女兒受苦至今啦!
妳笑瞇瞇的,摟著旁邊正在啃排骨酥的小孫女,嚷著怎麼捨得反對喔!這麼可愛的孫女啊!我們一家都笑了。笑在天母緩緩爬升的中山北路七段上。笑在木柵指南宮前半山腰的落地窗前。歲月靜靜滑逝,我們都知道幸福不是憑空而來的,亦無可能讓它靜止停格,然而我們卻也不能預知,何時何瞬,一切就會改觀。
醫生看看妳,看看妳依他吩咐寫下的數字,再看看我們,妳女兒妳女婿。
那瞬間,妳女兒閉上眼,眼淚從眼角滲出。我們不意外醫生的眼神,我們意外的是,終於還是碰上了,還來得這麼早!
醫生告訴我們,額顳葉型失智症,屬於早發型的。或許是想安慰我們吧,他說更早的,在四十出頭便發病了。但這也無法慰藉我們面對才不到六十的妳出現病癥的遺憾啊!
妳逐漸失去語言功能。妳逐漸失去情緒表達。妳逐漸神色木然。妳逐漸走路需要攙扶。妳逐漸坐在那宛如靜止的寫真。妳逐漸讓我們失去妳了。
宛如一場預告一般,在情況還沒有很糟糕之前,某個清晨,妳突然悄悄起身,悄悄出門,攔了部計程車要去教會,但妳並沒有抵達妳該去的教會。
我們一家人被妳出走失蹤的電話驚醒。隨後報警,沿路尋找,透過電台協尋落單老婦。我們苦苦等候,直到深夜,我們才在基隆市郊找到妳。沒人知道妳怎麼去的,沒人知道妳為何要去。沒人知道妳那一整天沒吃沒喝的,是怎麼熬過去的。
妳在想什麼呢?妳為什麼要出門?
也許我猜測了一些線索,但沒有答案,也永遠不會有答案。
那事件過後半年,我們想趁妳還沒惡化到不能出門的地步前,帶妳回故鄉宜蘭走走。
很奇怪,我們沿路跟妳說要回去宜蘭嘍,要回妳老家看看嘍,妳雖沉默但似乎有點反應,然而也說不上來是怎樣的反應。
在老家那大半天裡,妳的婆婆來看妳,妳的姊妹來看妳,妳的老同學老鄰居來看妳,妳不言不語,只是瞪著她們。她們有的擁抱妳,有的語帶哽咽,有的對坐無言,有的閒話往昔。中午未到,妳便侷促不安了,視線一直在找尋我跟妳女兒,我們決定提早帶妳回台北。
回台北的路上,妳漸趨平靜,妳女兒握著妳的手,她說妳抓得好緊啊!
我在後視鏡裡望向妳們母女,妳表情依舊木然,但感覺起來沒有那麼焦躁了。
是啊,我們要帶妳回自己的家了。
一個妳在台北與丈夫胼手胝足買下的房子,建立的家。在那裡,妳扶養一雙女兒,看她們紮起辮子,看她們出門上學,看她們開始叛逆期,看她們談戀愛,看她們畢業,看她們找工作,看她們拿第一份薪水請妳吃飯,看她們把結婚對象帶回家讓妳看看,看她們抱著喊妳外婆的孫女,看妳自己在那個熟悉的家裡逐漸老去。然而那是妳自己的家。
妳想去看看以前的故鄉嗎?
妳在故鄉感受到了自己不再健康而後有的失落感嗎?
妳還是覺得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家裡仍舊比較自在嗎?
我都不知道答案。
但我們不會再讓妳走失,再讓妳迷路,再讓妳不安了。我們會在台北,妳最熟悉的人生地圖上,讓妳安安穩穩的過著每一天。
還剩最後一小口蛋捲。我才拿起叉子,妳的嘴便張開了。我輕輕遞進妳嘴內,妳閉起口,咀嚼起來。
我拿張紙巾,替妳擦擦嘴角。
好吃吧?妳女兒就說妳會喜歡。妳孫女就說一定要留一塊給妳。
我叨叨絮絮的念著,把紙盤、叉子收進袋子裡,說再坐一會就得回去嘍!
我替妳我自拍了一組合照,妳眼神沒有看向鏡頭,沒辦法,我們臉貼臉自拍,妳一定本能的轉向我看,拍了幾張,妳都是眼角瞥向我,看起來彷彿很戲劇效果,很懸疑。沒辦法,只能拍成這樣了。
我選了一張角度還可以的,傳給妳女兒,傳給妳的台商老公,傳給妳的親家母,寫的留言都一樣:下午陽光明媚,突然想念丈母娘,帶了塊小蛋糕過來看看,她精神很好,不要擔心。
傳過照片後,我看看丈母娘,跟她說:對了,妳的小孫女就快要小學畢業嘍!畢業典禮時,我們再帶妳一塊去拍張大合照,那個妳替她拍下很多嬰兒照片,錄下許多成長影像的小孫女,就要邁向青春期了。她是道道地地的台北小孩,雖然她亦曾困惑何以外公外婆從宜蘭來,爺爺奶奶長住桃園,但她未來一定會知道,正因為妳的選擇,我的選擇,我們才有了在台北相遇,相結合為一個新家族的新可能。
我們不會忘記妳的。我們總會記得許多跟妳一塊連結的台北記憶,妳的家,妳女兒的家,我的家,我們的家,妳孫女未來的家,而那些日子亦不過是一般人尋常的生活起居,生命交錯,但因為有妳,我們家族有了新的連結點。
我總會記得這一些的。我推著妳,往回走了。陽光熠熠,初冬的驕陽下,妳女婿推著妳,往妳我共同記憶的源頭,慢慢踱步著,不急,不急,我們分享過的美好,不會那麼快消散的。不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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