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-07-11 10:40 聯合報 孫維民
處處是戲,真情就很稀罕了。病人若是糊塗,以為這個人或那個人真情流露,那也就罷了。糊塗的人有糊塗的幸福。若是病人頭腦清明,心裡在意,那就很糟糕了。看著那個人這個人在面前演戲,病人多數也只能配合……
1.病人也許可以下床走動,也許不行,但只要頭腦清楚,就擁有最多的時間及最佳的視角,體會周圍進行的一切。在許多方面,病人都有異於所謂的健康的人,就像兩片小拼圖,分屬不同的圖案。或許他們自己也會驚訝:現在可以在病房裡輕易察覺的現象,為何過去幾十年都視而不見?不管是否願意,他們自己變成專注敏銳的學生,大量且快速地吸收知識。
將死的病人應該是成績最好的學生。那些知識也許龐大深刻,也許難以接受,他們完全無能為力,只能夠面對和顫慄。不論如何,死亡會獎賞他們。
死亡的獎賞是什麼?生者無從得知。生者知道的事一向不多。
2.有一次,隔壁床是一位住在山上種果樹的婦人。她入院時一個人,前三天也沒有親人探望,只有幾個鄰居來過。第四天傍晚,一個體面的中年男子進來,叫了她一聲「媽」,隨後向她解釋她現在的病情:「你的狀況叫作『橫紋肌溶解症』。因為肌肉受損,釋出崩壞後的物質進入血液,其中某些物質,例如肌球蛋白,濃度若是太高,會對腎臟造成損害,導致腎衰竭;如果濃度不高,幾天內通常都會痊癒。治療方法主要是靜脈滴注……」
他的母親張大眼睛,頻頻發出「噢」的聲音。不過,她應該聽不懂那些醫學名詞。除了不停地說「噢」,她完全無法回應。中年男子解釋完畢,接著提出注意事項,希望他的母親切實遵循,以便早日康復。他持續說了十幾分鐘。婦人躺在病床上,張大眼睛,不敢變換姿勢,像小桌上僵硬的瓶罐碗筷,十幾分鐘。
3.照料老病的親人令人悲傷、憤恚、悔恨。糾結複雜的心理,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清楚。衰老是不歸路,終點是死亡。路途中,老人的狀況不會越來越好,只會越來越糟。不僅肉體如此,精神也是。老人通常固執、易怒、脆弱,病了更是如此,陪在身邊的家屬往往成為發洩的對象。也有可能,某天,他們完全失智了,徹底擺脫了這個世界的禮俗及法律,可是身旁的家屬沒有。家屬必須持續扮演晚輩的角色,服侍不再能夠講理的長輩。
我在藥局遇到那位照顧失智母親的婦人。她非常自責,總覺得她沒有做好,讓她母親跌倒不治。她的自責應該是真的,因她沒有必要向我說那麼多,而且那麼激動。
她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。據說,他們都很忙,不克照顧母親。那三個人會自責嗎?不太可能。即使會,那種自責也是空洞的吧。他們未曾經歷照顧的過程,那些重大或瑣碎的事,那一段變形的時間。他們缺乏自責的原料。
4.普通病房的探病時間自由,訪客愛留多久都可以。不過,在探病前,訪客大都已經規畫好了時間長度。一位多次進出病房的婆婆告訴我:「四十分鐘啦!」她說,訪客雖然身分不同,甚或互不認識,但他們停留於病房的時間倒是頗有默契。時間太短,顯得誠意不足;太長了,他們自己受不了,會露出破綻。
在這四十分鐘內,帶小孩子來的最聰明,她說。孩童是社交場合的萬用工具,可守可攻。四十分鐘一到,訪客就會找個理由,起身作勢,最後一句話通常是「你好好休息」,或者「不打擾你了」,然後逃走。
5.住進病房的衰事之一是遇到自私的室友。有些病人──不管生的是什麼病──在病房裡,必須時刻打開電視,彷彿那比任何治療都重要。對於這些人,未被使用的電視實在是太大的誘惑,不下於伊甸園中的禁果。他們非要掌握遙控器、選擇頻道、調整音量不可。即使他們暫離病房,例如去照X光、超音波掃描、做胃鏡或大腸鏡,電視也會保持運作。跟這種病人成為室友,只能自嘆倒楣。信佛的人會說,那是前世結下的孽緣,回來討債的;有錢的人則可能編個理由,轉至單人病房。
6.病房裡充滿戲劇性,就像八點檔連續劇。不過,前者是真實的人生,所以更加隱晦不明。演戲天分人人都有,絕不限於演員。醫生、護理師、看護工、外勞、家屬、訪客,眾人在病房裡進場、走位、說話、動作、出場。牢騷滿腹的不一定壞,溫言軟語的不見得好。真真假假,層層疊疊,總有暗影,難以透明。就像歌詞說的:「我無了解你,親像你無了解我。」
處處是戲,真情就很稀罕了。病人若是糊塗,以為這個人或那個人真情流露,那也就罷了。糊塗的人有糊塗的幸福。若是病人頭腦清明,心裡在意,那就很糟糕了。看著那個人這個人在面前演戲,病人多數也只能配合。演員一走,病房又恢復了安靜。如此安靜。若是細聽,應該可以聽到內臟破裂。
7.醫院的看護工採十二小時輪班制,每班二至三人,負責這層樓的所有病房。她們程度普遍不高,說話內容大都和錢有關,其次是孩子、旅遊和男女問題。護理站管轄她們,她們管轄外勞和私人看護。
有些看護工已經工作十多年,生病的景象,她們見過很多。稍微熟了,她們會說:「又吐了。不太妙。」或是「多喝蔓越莓汁,擦屁股要注意。」她們工作辛苦,半天之內,很少可以充分休息。
她們當中少數幾個,或許資質使然,或許看多了荒謬悲慘的事,也會思索一些根本的、形上的問題,甚至能夠達到某種豁然的境地。只是,我發覺,那種豁然時常接近虛無或瘋狂。為了避免瘋狂和虛無,她們有些轉向宗教,有些決心賺得更多。
8.以下是我在病房遭遇的事:
婆婆八十歲,因為尿道感染住院,負責照顧她的是一個外勞,名叫阿蒂。婆婆只有一個兒子,很少回來,媳婦則從未露面。她的所有事情──灌食、吃藥、化痰、翻身、擦澡、大小便──都由阿蒂包辦。
如同所有的外勞,阿蒂有一支智慧型手機。由於雇主不常出現,婆婆又不能動,阿蒂可以自由自在地使用手機。在病房內,她會收斂一點,畢竟還有護理師、看護工、清潔工、其他的病人、家屬、訪客。不過,每晚八點之後,她就沒有顧忌了。一直要到半夜,她才會停止講手機。
阿蒂四十多歲,離婚以後,女兒跟她。她大概還想再嫁,晚上交談的對象都是男生。有一天我問她:「你在跟誰說話啊?」她答:「我男朋友,在新加坡工作。」隔了兩三天,她告訴我,她在高雄的男朋友要來看她。她有幾個男朋友呢?我沒有問。
在醫院裡,阿蒂認識了另外幾名外勞。她們介紹她去一家印尼商店購物。有一次,她回到病房,興奮地秀給我看一對手鐲。我先誇讚漂亮,隨後問她花了多少錢。她說六千。我的反應直接而坦率:「那麼貴!」她顯然很不高興,帶著輕蔑,說:「明年我回去印尼,這個可以賣很多錢,比六千多。印尼商店老闆說的。」
9.以下是另一件事:
奶奶是北方人,七十五歲,感冒引發肺炎。爺爺每天早上九點半到醫院,中午再搭交通車回家。為了充分照顧奶奶,爺爺雇用了一名看護。
這名看護六十歲(她自己說的),年輕時嫁給一位老榮民,所以才來台灣。她老公切除了胃,每餐只能吃一顆水餃,但還活著。她每天中午和傍晚都會離開病房一陣子,據她說,是要回去給老公弄飯。
爺爺也是榮民,與這名看護的老公還是同鄉,兩人可能因此有些交談的題材。他們聊得很投機,一起穿越時間和空間,每天一個上午似乎不夠用。奶奶也發現了。有一天黃昏,爺爺回家了,看護也不在,奶奶突然自言自語,又像在問我:「他們聊得那麼起勁?還試戴彼此的老花眼鏡!」
那名看護曾經說,她老公九十多歲,也活不了多久了。奶奶當時回答:「到時再找個伴吧!你還年輕。」奶奶非常善良,幾乎是天真的(善良的人若不天真,又怎麼是善良?)。
我們出院那天,我跟奶奶道別,祝她早日康復。我還想跟她說些別的,終究沒有。我有什麼權力干預呢?況且,我的觀察與直覺可能是錯的。希望我是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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