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/10/24

失蹤

2015-10-23 09:09:48 聯合報 賴瑞卿

我怯於打聽某人現居何處?近況如何?體會到很多事都無可奈何,每個人都有失蹤的自由、有不問世事的自由、有享受安寧,不做無謂回答的自由,有無須強顏歡笑的自由……

圖/九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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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到世上走一遭,多少會留下一些痕跡。
痕跡見證了人們的存在,年輕的時候,它鮮明、有力的印在家庭、學校、職場乃至於社會,隨著歲月的流逝,逐漸淡薄,像小船划過的水痕,船走得愈遠,水波愈輕,終至模糊,消失的姿態如此柔軟,腳步如此輕盈,慢慢的、淡淡的、輕輕的、幽幽的,終於無影無蹤,像一切從未發生過。
之一
住家附近有個水果攤,由一對年輕的夫婦經營,一開口,就流露來自海口的鄉音,後來才知是來自雲林偏僻的漁村,攤檔除了水果之外,還有塑膠網一袋袋分裝的大蒜,都是個頭小,但辛辣無比的莿桐蒜,還有來自雲林沙地,堆成小山出售的帶殼花生。
老闆長得瘦小,眼神卻很靈活,講起話來,聲音細細柔柔,沒有市井的粗魯,倒有幾分讀書人的客氣,不時露出靦腆的笑容,羞赧的神情有著鄉下人的純真。他太太剛好相反,雖然並不高大,卻長得結實厚重,常年穿著耐髒的黑色套衫和寬鬆長褲,也不塗脂搽粉,一頭長髮隨意綰起,經常有幾撮掉下來,遮住眼睛,時不時就用手去撩撥,露出渾圓的臂膀,她的皮膚黝黑,走起路來,虎虎生風,遠遠望去,像一座黑色鐵塔,但走近交談,就發覺她的聲音悅耳、低沉又帶磁性,水果如果品質不好,她也會據實以告,大家都喜歡光顧她的攤子,也許因為體型的關係,客人總覺得她才是當家的。事實上,水果的確都是她一箱箱扛來扛去,丈夫就站在攤子旁,或坐在板凳上看著她幹活。
有時熟客發現她丈夫不在,會禮貌性的問:先生呢?回說:辦貨去了。果然不久,就又發現她的丈夫照樣坐在角落旁,看著她忙進忙出。
不過去年夏天以後,再沒見過她的丈夫,只見她一個人扛著沉重的箱子,臉色暗沉,雖然還是客客氣氣的,但神色有些僵硬,聲音帶著沙啞,失去原來的磁性,攤上的水果變少,賣相也差了,金黃色的愛文失去嬌豔的容顏,表皮長滿黑斑,卻仍擺在明顯的位置,木瓜已經乾癟脫水如老人的臉孔,蒼蠅嗡嗡在上面飛,她不是無精打采的趴在攤上打盹,就是倚著水泥柱發呆。隔不多久,一雙兒女出現了,兒子是國中生,個頭不小,卻滿臉稚氣,女兒是小五、小六模樣,兒子幫忙幹些粗活,女兒幫忙結帳,她卻經常不在,問去哪裡了?兒女回答說:去批貨了。其實,除了批貨,她還兼作附近的資源回收,常看她從附近的超商出來,手裡拖著大大小小的紙箱。一天,趁無人光顧的時候,忍不住問她:怎麼好久沒看到妳先生?她木然回說:退休了,回去了。隨即把眼睛轉向別處,我心裡顫了一下,雖然並不意外,一時卻說不出話來,只好訕訕的走開。
之二
有些人退休是從人生的舞台消失,有些人只是離開工作的場所,幸運的人華麗的退場,有同事們熱情相送、有錦旗金牌作為紀念、彼此留下手機電郵,隨時可以聚會懷舊,但多數人是靜悄悄的走,像枝頭棲息的小鳥,一聲不響就飛走了,消失的剎那,人們才憶起它曾經存在。那天去市場,發現熟悉的醬菜攤不見了,就是這種感覺。
記得是銜命買醬瓜回家料理獅子頭,豬肉已經絞好,肥瘦適中,紅蘿蔔也買了,大小剛好,豆腐拎在手裡,近得攤子,卻發覺空無人影,攤子上垂吊一塊紙板,寫著:「退休了,感謝多年的光顧,感恩」。這個終年難得休息,寒暑晴雨都在潮氣陰濕、滿地汙水的市場,起早趕黑的攤子,終於也到了歇息的時刻,在十塊、二十塊的交易裡,積攢生計的老實人,是那樣辛苦的造就你我生活上的便利。那黃色的麵筋、翠綠的小黃瓜、紅色的福神菜,今後不知要到哪裡,才能配齊?
那晚,全家人吃著沒有醬瓜提味的獅子頭,不由得想起醬菜攤的老闆,回想起來,竟忘了他的模樣:好像不到六十歲、或者已經過了七十?似乎留著平頭、又像梳著西裝頭,都穿什麼衣服呢?像是黃色的套頭上衣,夏天著短袖時,臂上的老人斑就裸露出來……這是記憶的全部了,姓名,是不會知道的,一個無名無姓的人悄悄退場了,雖然無聲無息,但總算從容,這是一種福分,因為許多人步下舞台時,腳步是踉蹌的,神態是悽惶的,多麼害怕別人發現他的存在。
之三
一個深秋的下午,去探望遠方罹病的長輩,門一開啟,屋內的陽光就斜映出破舊的塑膠地板,大四方格的膠板有些已經脫落,底層灰黑的水泥狼狽地見了光,長輩背著尿袋、佝僂著身子,顫顫巍巍,勉強拉開鐵門,臉色蠟黃,臂上還有指甲抓撓的痕跡,一旁是他失智多年、神經有些失常的老伴,大家勉力擠出笑容,往沙發上一坐,相對竟然無言。來訪之前,打了無數次電話,無人接聽,從其他親友處也查問不到,心裡一急,才貿然上門,來了,才發覺本不該來。
人可能都有那麼一天,只想和家人在一起,甚至連這僅有的相處也嫌多餘,只是無力擺脫,只好一起將就著受苦。不想見任何人、也不想說什麼、不想做任何事,因為言語和行動都是多餘的,無法改變什麼,也不能說明什麼,生活是一種慟,而慟是不適於與人分享的,所以選擇從世上消失,想忘掉所有的人,也希望所有的人忘記自己,唯一的希望是活在世上,卻和任何人沒有聯繫,也許其實想離開塵世,只是不知如何行動。
此後,我對於失聯的親友就失去了接觸的熱情,擔心這種熱情只是一種不知體恤的粗魯,是對別人平靜生活的騷擾,我怯於打聽某人現居何處?近況如何?體會到很多事都無可奈何,每個人都有失蹤的自由、有不問世事的自由、有享受安寧,不做無謂回答的自由,有無須強顏歡笑的自由,最好的方式就是消失。
之四
南部有位長輩就這樣失蹤了,他把存摺、印章、權狀都擺在明顯的位置,一個人出了門,一天、兩天過去,所有的電話都打過,找不到人。三天後,家屬報了警,一個禮拜後,家人找上媒體,在電視、報紙和雜誌刊登尋人啟事,一個月過去了,日子在煎熬中度過,光陰可還是照常輪轉,用金紙送走好兄弟不久,就迎來中秋的明月,才嘗過文旦和月餅,很快就要趕辦年貨,然後團圓圍爐,過完元宵,又是新的一年。在重要的節日裡,遠遊的親人會突然出現的情節,終究是小說才有的橋段,現實世界裡,等到的仍然是空蕩的座位,沒有動過的碗筷,希望總以惆悵終結。兩年、三年、四年……七年都過去了,到了法律規定判定死亡的期限,還是不見蹤影,十五年過去了,家屬終於到警察局、戶政所、地政所辦了相關手續,這個長輩終於在法律上也消失了。但印象中,大家依稀記得十五年前,他失蹤之前,和孩子們的對話、最後晚餐的菜色,那是極普通的家常菜,有煎得焦香的虱目魚肚、黃色的菜脯蛋、蒜片炒空心菜,和一盤紅燒豆腐,上頭散著爆香的蔥白,他出門時穿的赭紅色夾克,還有慣騎的機車。懷念令人心酸,如果時光可以倒流,回到當年情境,他是否會選擇繼續和家人在一起?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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