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/7/29

我想念 我的白鯨自己

2015-07-30 09:30:51 聯合報 衷曉煒

我想念 我的白鯨自己 圖/陳佳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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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念我自己。可是,「自己」到底是什麼?
《我想念我自己》(Still Alice),這本莉莎.潔諾娃的小說,敘事簡潔明快,譯筆尤其流暢。藉由阿茲海默症患者「哈佛心理學教授愛麗絲.赫蘭」自己的眼睛,探看世界由外而內崩塌的過程。
作者本身是哈佛畢業的神經科學博士,所以在書裡不只病徵與病狀鉅細靡遺,她描述起所謂知識菁英階級的生活,生動又貼切。「……同事是一群聰明的怪胎,熱心又好辯,胸懷大志又謙遜……他們不只是同事。」
為什麼不只是同事呢?因為「研究有突破、升等,或論文發表,他們會一起慶祝;結婚生子、小孩或孫子有什麼突出表現,他們也會互相道賀。他們一起環遊世界,到各地開會,常常全家出動,會後就一起度假……實驗沒有結果或經費申請失利,他們會彼此扶持,一起度過喪志的自我懷疑,度過疾病與離婚。」
但像家庭一樣的溫情還不是最重要的。「最重要的是,他們都對了解心靈充滿熱情,想知道人類行為、語言、情緒與偏好的運作機制。這是他們追尋的聖杯。雖然這樣的追尋能為個人帶來權力與聲望,但最深處的精神是集體合作,一同發現有價值的知識,獻給全世界。這是一個由資本主義支持的共產事業,一個競爭激烈、高度勞心,只有少數人享有的奇特生活。他們都是其中的一份子。」
就是這樣高度腦力菁英金字塔頂端般的生活,得了失智症後的對比才愈鮮明,愈殘酷。人們總是傾向於恭賀好消息而迴避壞消息,特別是當這種病沒辦法只說「請寬心靜養,你會康復的」之類敷衍之詞的時候。書裡的主角病人愛麗絲情願用癌症來交換——「光頭與頭巾是勇氣與希望的象徵,忘詞與記憶消退卻代表心智不穩與精神失常。癌症患者知道自己會得到周遭人們的支持,愛麗絲卻準備被社會流放。」因為癌症可以化療,可以手術,可以用各種積極消極的方式拚搏,但阿茲海默症不行,你就像是被捆綁在鐵軌上的死刑犯,慢慢地、無助地聽著隆隆的聲響,等待那意識靈明的火車到達終點,宣判你身為「人」的資格——大腦的死亡。
愛麗絲的工作離不開語言能力——聽、說、寫,而她覺得最諷刺的,是阿茲海默症恰恰剝奪的便是這個——她與周遭環境互動的能力。「她看著書架上成排的書籍與期刊,桌上堆著等她批改的考卷,收件匣裡的電郵,以及閃著紅光等她接聽的電話留言。……她還有實驗要做,有論文要寫,有課堂要教、要聽。她所做、所喜歡的一切,還有她所成為的一切,全都離不開語言。」
還有讀的語言能力。當命定的終點已在前方不遠處,當所愛的、所夢想的、成就的、珍視的,甚至唾棄的都已經無關緊要的時候,「她想起自己一直想讀的書,它們全堆在臥房書架最上層,而她總覺得以後會有時間看——特別是《白鯨記》。」
預知死亡卻無能為力,沒有比這個更令人類,這個自以為可以控制計畫一切的生物,感到無比憂傷的了。不過,「一死生為虛誕,齊彭殤為妄作」到底還是歷盡滄海桑田的中老年人的感慨;像愛麗絲這樣年富力強的青壯,「若櫻散華」(註)更加顯得無常。
如果生命只剩下可預期的一段——躲一陣雨、談一場戀愛、跑一次馬拉松,不,甚至是比這更短的工夫:點一炷香,喝一盞茶,甚至聞一朵花的時間,我們會想用它做什麼呢?
1945年4月6日的夜晚,當時二次大戰已經接近尾聲。在一艘由日本本土航向沖繩的軍艦上服勤,「右舷第八損害管制修理班」的加藤貞敬少尉仍舊沉浸在托爾斯泰的《戰爭與和平》之中。多麼偉大的小說!多麼引人入勝但又曲折冗長!
軍旅生活難有如此閒情,但他所躺臥的位置並不讓人羨慕─—排水量將近七萬噸的日本海軍超級戰艦「大和」號。它剛下水之時曾是日本的驕傲,如今卻已淪為過時的海上砲台與笑柄——巨艦大砲已經徹底讓位給空權至上主義。這次任務本來就是敢死特攻——羅掘俱窮的日本軍方只給他們這支特遣艦隊搭載了單程的燃料。就算燃油足夠他們回航,毫無空中掩護的他們,也會在明天一早,就被漫天而來的美軍艦載機的炸彈魚雷撕成碎片,而那宿命的時刻就在幾個小時之後。
全艦官兵自知必死,都在縱情飲酒,高唱〈同期的櫻花〉,為即將早凋的生命自輓。但加藤實在不願意在死之前還不知道小說的結局——無論戰爭或是和平。但目前他只讀了三分之二。「如果昨天忍住不睡覺就好了……」他不由自主地繼續讀下去。
莫比迪克張開嘴巴,「牠那巨大朦朧的身體有一半還跟藍色的海水混在一起……在小艇下面一張開來,直像一座墓門敞開的大理石墓穴」。奮戰的獨腳亞哈船長,累了。看著小山般破浪而來的白鯨,他擎著那支無堅不摧的魚叉,卻擲不出去。他心裡想著:「會不會……莫比迪克就是『自己』?」
註:「若櫻散華」為日本二次大戰時用語,美化青年的戰死殉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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