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-08-09 03:18 聯合報 謝向堯／林口長庚醫院神經內科系癲癇科主治醫師
幾年前那位爺爺由家人陪同求診，主訴子女覺得他記憶力不好，偶爾忘記鑰匙放哪裡、忘記吃藥；但性格並無異常。
爺爺頭髮不多，但白得很均勻；牙齒少了一大半，配上滿臉皺紋，老得很可愛。
健忘又重聽 失智徵兆
第一次看診，我問他身體有沒有不適？記憶力好不好？他把臉湊近我仔細聆聽，然後含糊地回答：「沒有哇！」女兒不好意思地說，爺爺重聽，請醫師講話大聲一點；我笑笑說沒關係，在腦神經科門診，聽不清楚的患者比比皆是，早司空見慣。
作了理學檢查，初步懷疑是阿茲海默症。此後安排抽血、影像檢查和心智評估，向健保署申請失智症專案藥物，也順利核可了。我告訴家人，要按部就班用藥，希望能延緩爺爺智力退化。
爺爺非常有禮貌。每次回診，問他睡得好不好？有沒有出門曬太陽？他都慈祥說「差不多啦！」然後陪同而來的奶奶與女兒補充他的近況。每次臨走前，爺爺會揮手致意，對我說「阿里阿多！莎唷娜娜！」
失智症患者在門診比率並不多，少數被診斷為阿茲海默症才有機會使用專案藥物。但不是每位患者對此藥物都有療效，有人治療後仍持續退化，隔年重新評估不過關就無法繼續用藥；爺爺狀態是較穩定的。
兩年前，爺爺的大兒子描述，陪爺爺散步時，他撐著拐杖哼著小調，唱的是日本歌「北國之春」。爺爺受日本教育，但子女未曾聽他唱這首歌。
我儘管不知原因，但有些失智患者會想起過去的長期記憶，比方談論小時候的玩伴、唱小時候的歌；或許這首歌對他有特殊意義也說不定。
下診後，我去查了「北國之春」，那是一首因求學或謀生而離開家鄉農村、不得不來到大城市的遊子想念故鄉之歌。這曲子是否反映爺爺年輕時的際遇，無從查證。但歌曲膾炙人口，被翻唱為多國版本，台灣版是余天唱的「榕樹下」。
記憶或幻覺 真假難辨
一年後，爺爺開始行為異常。夜裡常常醒來，抱怨外頭有個男人在唱歌，唱的還是那首「北國之春」。他有時要出門去制止那唱歌的人，因為那人唱的旋律或歌詞不對；但經過勸告後，打消念頭。此外兒子說，偶爾爺爺還聽到台中商專的校歌，可能跟他以前念台中商專有關。但家人確定「半夜外頭沒人唱歌！」
我問爺爺：「那個人唱錯了嗎？」爺爺想了片刻說：「那個人唱的太粗俗，其實這首歌很好聽。」我又問：「你以前念書的學校有趣嗎？」他回答說：「不錯啊！交了很多朋友。」我笑著安撫：「不是每個人都有好歌喉，爺爺多包涵啦！」爺爺點頭認可。
我猜想那是聽幻覺，但也不排除是深層記憶。請子女想想，是否有屬於爺爺的獨特事蹟？假若可以找到蛛絲馬跡，懷舊療法對維繫患者記憶力常有不錯的效果。
別刻意糾正 動腦憶往
對於那兩首歌，假使不太影響生活和情緒，爺爺愛唱就隨他唱，要抱怨就抱怨，子女就當稱職聽眾，不要刻意糾正。
失智患者，隨著病情會出現越來越多視聽幻想，例如覺得鄰居說他壞話、子女要謀財害命等，心神不寧，甚至造成家庭失和，那就非得用藥了。
幸好爺爺的症狀僅止於此，沒更多脫序行為。他似乎已能跟這兩首歌和平相處；家人甚至覺得用失智藥後，他的記憶力與脾氣更好；每年定期心智評估，分數也都持平，表示治療效果不錯，大家都很滿意。
前陣子改由女兒陪他就醫。寒暄時女兒忽然提到，爺爺當兵前應該有位青梅竹馬戀人，這是她整理爺爺信件時發現的；隨著爺爺當兵，就失去聯繫。乍聽這往事，腦海忽然浮現電影「海角七號」的劇情。
忍不住好奇心，我問了一句：「那首北國之春，和奶奶有關係嗎？」女兒大方說：「沒有，奶奶對這首歌一無所悉。」我想接下去似乎不該問。不經意瞄了爺爺一眼，他微笑看著我，似乎不清楚我倆心思。
每個人都有心動的一首歌。無論那首北國之春代表的是異鄉遊子的心境、初戀男女的情懷、抑或童年玩伴的情誼，都是爺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片段，我又何必非得追根究柢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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